由于工作关系,我经常到各地给政府官员讲课和投资考察,与各级政府官员交流非常多。
这两年,一些地方政府有个现象越来越让我感到困惑、不安甚至恐惧。
一些地级市或区县政府,财政极其紧张,这些政府官员见到我都会吐苦水,说财政紧张,三保(2022年全国两会预算报告提出,推动财力下沉,支持基层做好“三保”工作,即保基本民生、保工资、保运转支出)压力太大了。
一边“喊穷”的同时,这些地方政府官员又“露富”。去年我到一个不发达省份的某县考察,吃晚饭时,县委书记先是对财政局长一阵训斥,指责他办事不力没能从省里要到一笔20万元的补助资金,一边对我和我带来的某企业老总拍胸脯说,县里可以投资2亿给该企业,条件是该企业把生产基地落户到县里的开发区。这几年,我经常能看到类似的情况不断上演:一个曾经的国家级贫困县,一边拖欠着学校医院甚至公务员的工资,一边不惜成本用当地的国有政府平台公司找各种融资渠道借款,来投资芯片、生物医药、锂电池、钠电池、人工智能、新能源汽车、火箭卫星、机器人、算力中心等热门概念题材的企业项目,让这些企业把“产能”返投落户到当地的开发区,进行所谓的“资本招商”。七八年前,某国家级贫困县“砸锅卖铁”凑了一个10亿规模的资本招商基金,委托某知名投资基金管理公司管理,几年内10亿投了近20个项目,为这些项目,当地还搞了一个专门的开发区来承接项目返投产能落地。据说这个基金投的这些项目至今没有一个上市,绝大部分引进项目发展现状和上缴税收等和当初的预期承诺相差不少。因为我的老家是安徽,几乎大部分和我交流的地方政府官员都和我说,要向合肥学习资本招商,也想通过资本杠杆挖掘扶持几个类似京东方、蔚来、长鑫半导体等在合肥成功做大的项目。我问这些官员:“你们财政紧张,政府各种开销缩衣紧食来‘三保’,每一分钱都很宝贵,但搞资本招商一个项目出事就是几千万甚至几个亿打水漂,这些损失的钱用来搞‘三保’不好吗?”一些官员回答我,“靠省钱最多是维持财政运转,当地经济社会想发展是很难的;要想地方经济腾飞必须靠招商引资,多招引企业落户增加税收,因此财政再困难也要想办法筹资来资本招商,全国各地都在搞资本招商,我们如果不搞,好项目肯定不会落户到我们这个地方来……”很多人肯定觉得奇怪,一个地方政府连发工资都困难,当地用于资本招商的几十亿甚至上百亿资金从何而来?每个地方都有一批国有企业,其中至少两三家最大的国企“平台公司”的资产规模和质量以及信用评级,在当地国企中都是最好的。这些平台公司在地方政府扮演着极为重要的作用,重大基础设施项目投资建设、资本招商、土地开发等花大钱的事,都要靠这些平台公司来解决,某种意义上这些地方政府的平台公司,就成为当地政府的“第二财政”。这些平台公司通过银行贷款和发行各种债券及融资工具等负责筹措资金,这些资金一方面用于偿还历史债务的利息,另一方面用于当地新增项目的投资开发。各地资本招商的钱基本也来自这些平台公司。许多财政紧张历史上曾经长期列为国家级贫困县的地方政府,旗下的平台公司动辄就是一两百亿甚至五六百亿总资产。这些国企的一把手基本紧跟当地政府主官一起进行资本招商的谈判,因此当地的政府官员才会有底气和客商谈每个项目能投几千万甚至几个亿。
地方平台公司大部分由当地国资委全资控股,大部分地方政府国资委和财政局是平行关系(也有小部分区县没有设国资委,财政局兼国资委职能),因此当地国企出钱进行资本招商,引进项目产生了税收才能进入当地财政局口袋,这个投资回报的链条周期很长。
因此,有些地方财政局直接出资设立资本招商的基金平台公司或产业投资公司来运作资本招商,投资项目如果产生收益可以直接通过股权分红纽带回到财政局。但目前各地财政出资的资本招商金额远远小于国资系统出资的资本招商金额。
这意味着,各地国企拼命资本招商即便亏损了几亿几十亿,对当地财政并不会马上带来财务方面的冲击,先由国资系统“扛”下来。
各地政府拼命搞资本招商还有一个制度上的核心原因,那就是当今各地官员考核业绩以及提拔晋升的最重要“打分”指标就是GDP排名!
中国目前一些地方政府流行“赛马”机制,每个季度将一省所有地市区县的主官集中起来进行政绩PK,PK的核心指标有许多,GDP增长率、固定资产投资增长率、10亿50亿100亿新增招商项目签约率及新增投资到位率等都是重点考核指标。
而影响这些考核指标的最重要因素之一就是新增招商引资项目。每季度“赛马”考核靠前的市县通报表扬,落伍靠后的点名批评。赛马考评结果,也是当地官员升迁的最重要参考依据之一。
原来我还奇怪,为什么许多书记、市长、招商局长见到我就要我介绍“百亿”项目,每天媒体都有“##百亿项目成功落户##市”的新闻报道。后来才知道这是一些地方“赛马”考评指标之一。
这种地方政府经济发展的赛马考评机制总体还是很有效的,让当地各级官员必须积极干好招商引资发展经济。但其弊端也很明显:一些地方官员为了自己赛马指标靠前会动用大量国有资本投一些重资产风险高的招商引资项目,短期考评指标很好,但几年后引进的项目崩盘出事,国有资产会遭受重大损失。
地方政府目前最喜欢投资的项目是固定资产投资大的企业(比如前几年各地疯狂地投资新能源汽车、锂电池和光伏电池项目)。我问许多地方主官,一个企业固定资产投资过大过重往往不是好事,会让企业资金压力大折旧高盈利能力降低,为啥政府喜欢这类项目?
他们的回答基本是一样的:政府给企业投资,企业用这个钱返投到当地,如果固定资产投资大,意味着在当地要买土地厂房设备,立刻能拉动当地GDP;如果企业项目出事,地方政府还可以想办法拍卖土地厂房设备收回部分投资成本。
这个逻辑显然有违市场化竞争逻辑,我看到一些企业利用政府喜欢固定资产投资的心理,故意“设局”来侵吞国有资产赚钱。这些企业往往包装一个题材很“性感”的重资产投资项目,然后让地方政府投资到企业,企业用这笔钱去国外进口所谓最先进的高科技设备。政府不知道的是,企业会和国外设备供应商串通,把原值1000万的设备包装后按照1个亿卖给中国企业。
甚至,有个别中国企业老板在国外找个“马甲”自己来做设备,然后高价卖给自己在地方政府的返投企业。几年前某中部地级市在引进一个技术尚不成熟的新型能源项目,仅进口设备就买了近20亿,最后项目出事,国有资产损失惨重!
除此之外,新建厂房装修等过程,许多企业也是找自己的关系户来承接工程,进一步“洗钱”掏空国有资产出资。
我组建的广慧投资联盟有200多家上市公司老板,因此各地政府领导见到我,都希望我介绍上市公司去投资。让我吃惊的是,中国当今各地政府招商引资的重点选择行业高度同质化,基本都是新能源、集成电路、生物医药、人工智能、机器人等行业。
往往是国家发改委提出拟重点发展某某行业后,全国各地政府就会立刻紧密跟上来找这些项目投资。这个逻辑在单个政府决策层面是没有问题的,投资确实应该跟着国家政策方向走,但是当所有的政府都按照这个逻辑来执行时就危险了,许多新兴行业几年时间在各地政府疯狂资本招商的推动下,就变成了产能过剩行业!
比如钠离子电池,是国家发改委鼓励发展的新型储能的重要技术路线之一。这几年各地政府纷纷招引钠电池项目。据起点钠电不完全统计,截至目前,已有超66家钠电池企业披露了产能规划,合计产能超过760GWh。其中已投产/开工/签约/备案的项目总投资额超2000亿元,总产能超530GWh。
从投资金额来看,其中百亿级项目就有7个,包括弗迪电池100亿元项目、湖钠110亿元项目、昊威100亿元项目、理工力强100亿元项目、众钠100亿元项目、海四达102亿元项目、雄韬股份105亿元项目等。
新型储能也是我们基金重点投资领域,我们投资团队这两年对钠电池正极、负极、电解液、电芯等各细分赛道进行了深入研究、考察了数十家企业,认为钠电池现在技术还有一些未成熟之处,连正极材料都还在层状氧化物、聚阴离子和普鲁士蓝三个技术路线中摇摆不定,市场化大规模应用时机还未成熟。
这阶段的企业从市场化风险投资基金的角度,可以去早期分散小额投资来布局,但作为地方政府花巨资招商来投某个技术尚未成熟的钠电池技术项目,然后逼企业去买大量可能很快就会淘汰的固定资产设备,是非常危险的投资行为!
还有个别企业利用地方政府想投资新能源技术的心理,包装项目吸引各地政府资本投资。有个企业集团号称拥有钠电池、全钒液流、钙钛矿、氢能甚至可控核聚变的各种最新能源技术,每个技术包装一个子公司,然后国内许多地方政府就会和该集团洽谈引进某个技术子公司政府出资来投资建厂。
我每次看到这个企业的发布“和##地方签署##亿的项目投资合同”新闻时,都会叹口气,每个新能源技术路线都极为复杂且无数专家学者企业家都在拼命研发竞争,怎么可能一个企业能同时来搞这么多不同的新能源技术呢?这些合作的地方政府真的要小心啊!
随着马斯克星链计划快速推进,中国也在大力发展火箭卫星产业,最近不少地方政府都问我有没有火箭卫星方面的项目,觉得这个产业特别“性感”。
这轮民营火箭卫星产业的热潮会诞生几家明星级别的公司,但我预计大部分创业公司最终都会烟消云散,这是由产业发展规律和这个细分赛道的一些特殊性质所决定的。
可惜,很多地方政府官员没有对这个新兴产业的政策及技术风险等进行深入研究,也不研究自己所在城市是否具备发展空天产业的一些基础条件,拍脑袋就要资本招商引进航天火箭及卫星方面的项目,结果可想而知。
以上对中国目前各地政府特别是一些财政困难地区政府资本招商的乱象做了一些描述和分析,这并不意味着我反对地方政府进行资本招商,恰恰相反,目前我许多工作就是帮地方政府开发区寻找好的投资项目并用资本加持。
资本招商本身没有错,错的是无序盲目的资本招商。
我对地方政府更好地开展资本招商提出几条建议供参考:
1、不要盲目跟风,找到本区域的特殊禀赋资源优势,学会差异化竞争。我家乡在安徽省马鞍山市含山县,这几年一大批长三角珠三角的汽车零部件企业主动到含山投资建厂而且基本不需要地方政府进行资本投资。我回家乡考察及和书记交流才发现,含山独特的区位优势是吸引这些汽车零部件企业落户的核心原因。含山在合肥、南京、芜湖三个城市的三角形区域正中心,到每个城市车程1小时左右,这三个城市汇集了十多家汽车整车企业,因此在含山建造汽车零部件企业,可以很方便地覆盖下游整车厂客户。安徽7家整车制造企业都在以含山县为圆心50公里半径范围内,百公里内更是集聚了20多家。安徽省还明确提出:到2025年,汽车零部件本地配套率超过70%。汽车零部件许多都是铸造件,而含山恰好被誉为“华东铸造之乡”,铸造产业基础扎实。因此含山县利用这些条件,精准邀请汽车零部件企业来投资考察,成效显著。2、量力而行,不要“榨干”平台公司的融资能力进行豪赌式并购现在许多地方政府都把当地国企通过股权划拨重组等形式拼凑包装成两三个资产数百亿甚至千亿的“旗舰”平台公司,然后想办法把这些平台公司评级做成3A或至少2A+,这样可以方便利用各种债务融资工具来筹措资金用于本区域发展。建议地方政府让这些龙头平台公司出资进行资本招商时,要量力而行适可而止,不能为了一个所谓的“百亿项目”,动辄就让地方国企出资10亿甚至几十亿来一起参与投资。否则一个大项目出事就会让当地经济社会发展遭受重创,元气大伤,几年都缓不过劲。前几年新能源汽车刚兴起时,各地方政府都积极组织国有资本来投资一些刚创立的汽车品牌,汽车是典型的重资产行业,因此这些地方政府对一个新能源汽车项目投资往往都是几十亿。现在的结果已经出来,一批新能源汽车项目已经灰飞烟灭,还有一批正在摇摇欲坠。每个倒掉的新能源汽车企业背后都是一个或几个地方政府平台公司的血泪史。我没有精准统计,但中国各地政府目前在新能源汽车领域投资亏损总金额估计不会少于2000亿!3、引进外部专业顾问机构对拟资本招商项目投资把关风控我认识很多城市的投资促进局(招商局)局长或分管主官,研究他们的从政生涯会发现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许多招商官员或地方平台公司董事长之前并不懂产业,也不是从事经济相关管理岗位,而是从其他非经济管理部门调过来的。因此,让这些非专业背景的干部来判断当今迅猛发展的高科技行业项目是真是假,相关企业家是否可行等问题,确实勉为其难。即便是经济或理工专业毕业的招商干部,其擅长的产业也只有少数几个,面对许多陌生的新兴高科技项目,该怎么判断其投资风险?这个事即便让风险投资专家来做都极有挑战性。因此建议做资本招商的地方政府一定要建立一个自己的“资本招商专家委员会”,想办法把本区域拟重点招商行业的国内顶尖行业专家及投资专家引进该委员会,对每一个需要地方政府资本投资的招商项目,让这些专家就行业背景、技术风险、企业估值、交易结构等提出独立判断及建议。中国地方经济发展流行产业集群,一个区域围绕一个产业或产品引进几十家甚至几百家企业。在中国全面对外开放的阶段,这类产业集群发展可以把产品的性价比做到最好,出口到全世界。但近两年中国许多产业出口大门被堵死,庞大的产能从出口转内销,于是产能过剩、产业内卷成为当今中国许多产业发展的巨大挑战。去年我曾到安徽东部的一个经济发达县级市天长市讲课并考察。天长区位特别有意思,像是安徽省伸进江苏省的一个拳头,天长市四面有三面被江苏省所环抱,这也使天长经济很早就融入长三角,天长GDP一直稳居安徽区县排名前几名。在工信部公布的首批(2022年度)100家国家中小企业特色产业集群名单中,天长市智能仪器仪表产业集群榜上有名。目前,天长市共有仪器仪表及关联企业400余家,其中规模企业40余家,主要涉及温度仪表、压力仪表、智能流量仪表、智能分析仪表等几大类。经过40多年的创新发展,仪器仪表产业已成为天长的特色产业,形成了产品门类全、应用范围广、技术水平高、竞争力强的仪器仪表产业集群,是全国重要的仪器仪表产业基地,天长仪器仪表行业2022年实现产值230亿元。天长已经有几家上市公司,但是天长最引以为豪的仪器仪表行业竟然没有一家上市公司,这和该行业特点有关系。仪器仪表行业非常分散,许多细分赛道仪表龙头企业一年销售也就一两个亿,达不到上市的最低利润要求。但这个行业特别适合进行产业并购整合。如果天长市政府出资成立一个5亿的“天长仪器仪表产业并购基金”,通过这个基金扶持一到两家行业龙头企业,让其在天长数百家企业里进行并购整合,收购一些小而美的仪器仪表公司,未来很容易打造一家或几家上市公司,再通过上市公司继续进行产业并购整合,这样才能真正形成具有全球竞争力的仪器仪表企业。类似天长仪器仪表这样的产业集群在中国非常多,地方政府用巨资赌一些高风险的外地的所谓的战略新兴高科技项目来资本招商,倒不如用部分资本招商的资金扶持本土成长起来的优秀本地企业,支持他们通过并购重组的手段对当地产能过剩、恶意竞争的一些产业集群进行整合,培育若干家龙头企业来上市做大做强,进一步带动该区域产业集群的国际竞争力。